深圳水貝黃金市場陷入了猝不及防的沉默,金價四年來的最大跌幅,讓這個中國最大黃金交易中心充滿變數,商家與顧客在漲跌間經歷財富起落。本文源自騰訊財经所著文章,由深潮 TechFlow 整理、編譯及撰稿。
(前情提要:黃金教父 Peter Schiff 宣戰 CZ:BTC 終將歸零,「代幣化黃金」才是貨幣的數位化回歸 )
(背景補充:從去信任的 BTC 到代幣化的黃金,誰才是真正的「數位黃金」? )
10 月 22 日,黃金的價格一天內下跌了 30 元,「深圳水貝金諾珠寶」的老闆翟姐,微信已經爆了。
這是金價四年來的最大跌幅。一些客戶相信這是「倒車接人」,是上天給他們的最後一次上車機會;另一些人則心痛買早了,能不能退還差價;還有人再也拿不住了,迫不及待要拋。
不過,問的人很多,交易的卻很少。到了金價跳水第二日,翟姐的生意「突然就消失了」。
翟姐心裡反倒不慌,她已經等待這個大跌太久了。金價在沒有明顯消息面的變化下回落,她判斷,這會是年底前的低點,因此著急去銀行周轉資金多進些貨。
在水貝,金價每變動 1%,影響的就是一群人的命運。很多商家相信自己是激盪時代的浪潮兒,是一手現貨一手期貨的交易大亨,直到不講理的金價給他們驚出冷汗。
而顧客則永遠期待從商家處得到另一種答案:聯準會會不會降息?黃金能不能跑贏特斯拉股票?
漲跌之間,一些熟悉的面孔就這樣消失在了水貝,但一輪新的財富故事,也可能有了起點。
金價越高,利潤越薄
與大眾認知不同的是,金價變高了,水貝商家賺得並沒有變多。
「一年帳戶上流水大幾億,但利潤薄得像紙。」瑾晟珠寶的老闆余芳這樣形容如今的黃金生意。
水貝是余芳白手起家的福地。有時,她會懷念 2023 年她剛來水貝時的好日子。
那年她剛從醫學院碩士畢業不久,賣掉重慶的一套房,加上家人資助的 50 萬,和合夥人湊了三百多萬,2 個人在水貝租下了一個 3.5 公尺長的櫃台。
那也是水貝的黃金時代。當時品牌金店的金價普遍超過每克 550 元,而水貝的價格要低上 100 多元。客戶們掏錢爽快,幾乎不砍價格。
3 年後,她手下有 10 個客服,店鋪面積擴大到 120 平,但「賺得還不如 2023 年。」
變化從金價持續高企開始。
2008 年 3 月,國際金價是 1000 美元/盎司;12 年後,金價破 2000 美元/盎司。又用了 5 年,金價才從 2000 美元/盎司走到了 3000 美元盎司。可是,2025 年 10 月,僅僅用了 7 個月,金價就從 3000 美元破了 4000 美元/盎司。
如此劇漲讓一些投資者僅靠賣金就彌補了樓市虧空,但是對普通人來說,買金的需求被按住了。
世界黃金協會的統計數據顯示,2025 年二季度中國市場金飾需求同比下降 20%,這已經是中國市場自 2024 年以來連續第五個季度錄得兩位數降幅,需求量降到了 2020 年一季度疫情剛開始的時候。與此同時,投資需求上升,上半年金條與金幣投資總量達到 239 噸,同比增長 26%,成為自 2013 年以來表現最出色的上半年。
「前兩年黃金便宜,買金的人都是無腦買;現在黃金價格漲了一倍,不少買首飾的就被勸退了,還在買金的人主要是害怕金價繼續漲又沒有其他的投資管道,被迫擠入投資行列來。」余芳說。
諷刺的是,商家卻加大投入不能停。
首先是得切一塊蛋糕給上游。
作為「黃金界的華強北」,水貝也是類似於華強北的低利潤、高周轉的銷售模式,商家作為中間商,其上游是從上海黃金交易所、料商和展廳配貨,下游則主要透過線上線下管道批發給全國金店、銀行或零售給終端消費者。
黃金貴了,上游料商囤著料不願意輕易出手,繼而抬價,每克加價 5 元-十幾元,就這樣有時還得排隊。
水貝售金按克重計,商家從上游拿料按的是國際金價,賣給下游賣的是「國際金價+加工費」,換句話說,商家賺的也就是一個加工費。如果是黃金首飾,每克加工費賺幾塊到幾十塊錢;如果是金條,每克賺一、二塊錢也是有的。
在這種模式裡,因為墊付資金,金價越是漲,商家墊付的錢反而越多;金價高漲,商家的資金占用壓力陡然就增大了
余芳說,九月初金價瘋漲時,整個水貝都在回收黃金,「大家的現金都快被抽乾了。」
市場瞬息萬變,慢一步就意味著虧本。有時,商家到料商處排隊拿貨,哪怕到那時黃金是一個價格,排到時就可能是另一個價格了。金價一天能漲二三十元,如果賣出黃金後沒有立刻補貨,幾分鐘後價格上去,這單生意就等於白做,甚至還要倒貼。
與此同時,新的淘金者還在不斷湧入。
「以前是一個餅 100 個人分,現在一個餅 200 個人分。」隨著金價飆升和短影音平台的傳播,水貝這個曾經依靠熟人引路的封閉市場,突然向所有人敞開了大門。
為了搶客戶,價格戰愈演愈烈。商家們借鑑網路打法,推出「團購」模式——透過直播聚集訂單,把原本二三十元一克的加工費壓到十幾塊,甚至更低。
在余芳看來,團購正在毀掉整個生態。顧翎羽 / 攝
「消費者習慣了低價,就再也不願意為正價買單了。」余芳並不認可團購,「這種犧牲利潤換流量的玩法,正在毀掉整個生態。」
規模做大了,利潤卻薄了;市場變大了,機會卻少了。這就是當下水貝的殘酷現實。
刀口舔血,一地雞毛
當金價在高位震盪,一地雞毛開始無處遁形。
9 月以來,圈子裡開始流傳水貝料商「跑路潮」的消息,進入 10 月更是人心惶惶。傳言中,某位規模頗大的料商收了下游上百家商戶的定金,隨即人去樓空,留下數千萬的窟窿。
多個商家告訴我,「跑路潮」的情況被嚴重誇大了。「哪有那麼多跑路的?」一位在水貝多年的商家表示,「哪裡都有人想走捷徑。但大多數人還是本分做生意。」
「本分做生意」,這也是翟姐的信條;但是,在風大浪大的市場,並沒有那麼容易。
翟姐快 50 歲了,但在水貝還算一個新人。去年這個時候,她的身分還是新能源行業技術專家,諮詢費按分鐘計,審驗過上億規模投資專案。
她認為,自己做個黃金小買賣比在新能源行業工作更有激情。
這不是一時起意。在 2025 年決定入場之前,翟姐已經在水貝觀察了近一年。每當看到有檔口關門歇業,她總會向四周打聽:老闆去了哪裡?又是怎麼虧掉本錢的?
她認為,作為中老年人,跨行業轉行,最重要的是先不虧,再穩賺錢。最終,她得出了一個結論——本分做生意不一定能暴富,但是肯定能長久;那些真正血本無歸的人,幾乎都觸碰了人性的惡。
對黃金這樣的大額交易來說,使用槓桿可以用更少的資金控制更多的黃金。
舉例來說,料商按 840 元每克接單,按行規可以先收定金,再延遲一段時間向下游交付黃金,如果金價未來下跌,料商就可以從中賺取差價。這是一種常見的槓桿。
但是,如果金價不跌反漲,一路升至 900 元/克。為向客戶交貨,料商不得不高價採購原料,再按原價交付,這導致每克虧損 60 元,1000 克就要虧 6 萬元。
這裡的風險在於,一些料商根本沒有料,只收很少的定金就敢大量接單,槓桿甚至可達十倍。
「這就叫刀口舔血。用十萬的本錢,想做百萬的生意。行情好時日進斗金,一旦看錯方向,再大的家業也得搭進去。」
為控制風險,翟姐堅持現款現貨,哪怕每克成本要高一兩塊錢。一公斤金料,就意味著多花一兩千。
在她看來,這不是成本,是保險。
她不得不小心。從大漲到大跌,一個越來越明顯的趨勢是,金價劇烈的漲幅放大了人的風險偏好。
在水貝,很多人不滿足於微薄的利潤,開始動起其他的心思,原本是用期貨中和現貨風險,玩著玩著就變成玩期貨賺利潤,然後把自己玩沒了。
甚至,料商騙的本來是下游的水貝商家,但看到黃金這麼受關注,還開起了線上對賭平台,圈普通消費者開始賭黃金漲跌。
10 月 11 日,深圳市黃金珠寶首飾行業協會官方發布行業警示函,稱深圳水貝三家黃金珠寶公司被查處,已涉嫌構成開設賭場罪。
除了對賭外,在水貝市場還存在多種複雜的黃金交易玩法。
有人買下金料寄存在料行,每月坐收利息,一公斤能有上千的進帳;有人靠回收舊料、轉借黃金賺取差價;有人不碰實物,專炒期貨,在金價的起伏間尋找暴富的機會。
在這裡,黃金不只是買賣的商品,還是財富遊戲的籌碼、人性的試金石。
「今年的韭菜特別多。」聽我提及金價波動放大了人的賭博心理,櫃台上一位剛來水貝一個月的潮汕女孩表示,「每個人都覺得自己能踩著金價上位,結果呢?」她指了指旁邊空置的櫃台,「金子還在那裡擺著,人已經很久沒見著了。」
新人前仆後繼,老人卻已離開
金價暴漲暴跌不動聲色改變著水貝的氣候,也挑戰著水貝模式的結構。
10 月 24 日下午三點,我在水貝見到何伊,一家上市金企的總監。
此刻,水貝的人流對比一週前已明顯少了,但熱鬧倒仍是熱鬧的。如果忽略掉滿街金子發出令人瞎的金光、不少櫃台裡擺放的一疊疊鮮紅的百元大鈔,這裡和中國任何一個混合著辣條味道和嬰兒哭嚎的小商品批發市場沒什麼不同——菜場大媽的小推車是菜,水貝大媽的小推車裡裝滿了直徑堪比甜甜圈的純金鐲子而已。
但仔細觀察,似乎又有暗流湧動。
一個檔口老闆邀隔壁鋪子的兄弟喝酒,卻遭對方一口回絕,「最近太忙,沒空。」一個男人坐在櫃台後,一遍遍向不同人發送同一段語音:「我們反正賣了就補,後面是漲是跌,誰也說不準。」另一個大腹便便的老闆在咖啡店撞見同伴,氣急敗壞地大聲嚷嚷,「我剛從工廠出來,我們的料被卡住了。」

市場熱鬧歸熱鬧,買金的人還是少了。顧翎羽 / 攝
在巨大的不確定性中,每個人都在尋找自己的錨點。
在何伊看來,黃金有週期,水貝也有潮漲潮落。「水貝最熱的時候,可能還是前兩年,當時大家都在卷低端市場;這兩年老鋪黃金火了,大家又在卷高端市場。」
她來到水貝快 20 年了。上世紀 90 年代時,水貝村還是深圳一座普通村落,隨著承接香港珠寶產業轉移,逐步有了加工廠與批發市場,又慢慢形成了產業集聚。她看著水貝從早年只做批發生意,「當年的土路都是泥,都沒法下腳」,到逐漸成為全國黃金的集散中心,疫情後這裡的商家作為中間商透過線上直接面對終端零售客戶,又成為了最大的零售市場。
這個市場之所以成本低廉且高效,是因為長期依賴一種基於熟人關係和口頭承諾的信用體系。可是,當金價如雲霄飛車般起伏,讓一個人一夜暴富或傾家蕩產時,這種延續多年的信任便難以為繼了。
金價波動正在迫使水貝建立起更加規範透明的交易秩序。這些年,何伊身邊水貝的朋友來來往往,她看著新人在前仆後繼,但感覺更多的老人已經離開了。
許多人心照不宣的是,黃金市場的前景依然光明,只是賣金的水貝商家,將經歷一輪殘酷的洗牌。
要的只是一個信心
10 月 28 日,國際金價仍在下跌,截至發稿報 891.80 元/克,落至 10 月 10 日來的新低。
一些分析人士認為,儘管外界長期看好黃金市場,但短期內金價調整態勢可能延續。
這幾天,余芳的投資客戶少了很多,金價一跌投資客都在觀望。顧客問她最多的問題就是還跌嗎,還能買嗎?
她總是回答,黃金實物的邏輯,跌了就買,分批入場。
余芳並不害怕。如果黃金暫時不好賣,她就迅速轉向白銀和鉑金。「黃金不行賣銀飾,銀飾不行還有珍珠翡翠。」前陣子白銀猛漲,她一位客戶隔天就賺了一萬多。
她還決定主動放棄愛比價的客戶。她清楚,糾結價格的顧客,要麼消費力有限,要麼是剛入場的理財新手,都容易受行情波動影響。金價越高,她越要抓住那些下單爽快、回購頻繁的優質客戶。
一個殘酷的事實是,普通人正在退出黃金交易,只有看清走勢、有勇有謀的人才能賺到錢。
余芳認為,只要人們對未來的憂慮不散,黃金長期看漲的邏輯就不會變。
翟姐同樣認為,儘管金價有所回落,但年底前突破千元大關不是問題。
黃金是人們信心的反面。越是不順的時候,人們往往就越青睞黃金這種讓人踏實的投資。地緣動盪、全球經濟不確定性、聯準會降息預期、各國央行持續購金……這些推動金價走強的因素,短期內不會消失。
話雖如此,她對風險從不敢掉以輕心。她提醒,每一個人買黃金要想好目的,投資就要做好心理金價波動的心理準備,高價接手後跌了 100 塊,是否能承受?
「落差」這個詞在創業初期曾頻繁出現在她的生活裡。但是,這次金價回落,當看到上游的料商沒有拋貨,下游的消費者也沒有大規模拋售套現,她的信心就像氣球一樣鼓了起來。
賣黃金久了,翟姐看透了人心有三面:一面是貪心,一面是不死心。還有一面,就像那些在金價暴漲暴跌間反覆追問「接下來會怎樣」的客戶——她知道,他們與其說要的是答案,不如說只是一個信心。

